極目新聞記者 李楊
3月5日，小陸拿著一束鮮花，來到存放男友韋吉德骨灰的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革命烈士陵園，赴一個生日之約。
“你說過以后我的每一個生日你都會陪我，你不能來，那我去就好了，總不能讓你老失約吧。”小陸在社交平臺上寫道。這天，距離韋吉德烈士犧牲已33天。
1月31日（除夕）晚，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一座建筑突發(fā)火災。縣消防救援大隊電都消防救援站（以下簡稱“電都站”）26歲的副站長歐保爾、23歲的戰(zhàn)斗員韋吉德參與救援，2月1日凌晨，他們在火場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歐保爾（左）和韋吉德
兩人都是準新郎，歐保爾本計劃2月8日結婚，韋吉德和女友則打算2月3日訂婚。如今，這一切都永遠無法實現了。
這個冬天，廣西格外冷，陰雨持續(xù)了許久，一直到2月底才逐漸放晴。
好在，冬天過去后，春天還是來了。
“沒發(fā)現被困人員！我被困了……”
新年的焰火在黑夜中炸開，消防車急促的警報聲劃破跨年的喜悅。大化縣某公路邊，一棟三層半的樓房正燃起熊熊大火，滾滾黑煙從屋內涌向天空。
除夕夜，電都站的消防員救火
電都站的消防車趕到現場，被困火場的韋樂平（化名）心想：“得救了。”
韋樂平等5人被消防員救出，但他的母親和兒子還不知被困何處。當時的情形非常危急：起火建筑房前屋后以及樓頂均加蓋了鐵皮頂棚，結構十分復雜。樓房的一樓是沙發(fā)作坊已經全面過火，第二層樓已部分過火，火勢迅速向上蔓延。沙發(fā)作坊內存放的大量海綿、皮革等原材料正在猛烈燃燒，釋放出大量有毒煙霧，通過樓梯、走道、窗戶等不斷灌入樓上的各個房間。被困人員若不能及時被救出，他們的生命將受到嚴重威脅，確定被困兩人的位置成了營救的重中之重。
火災之后，建筑物外墻已被熏黑
歐保爾、韋吉德等在得知屋里還有被困的群眾之后，組成偵察搜救小組在水槍的掩護下，毫不猶豫地沖進了火場。可在搜索到二層房間時，忽然發(fā)生轟燃，兩人躲避不及，受傷被困。
此時，大化消防救援大隊教導員周華銘的對講機里傳來歐保爾的聲音，“一樓、二樓搜救完畢，沒有發(fā)現被困人員，他們應該在樓上！我被困了……”
周華銘還記得，對講機里歐保爾的氣息很微弱。他猜測，歐保爾和韋吉德遇險了。
事故發(fā)生后，周華銘曾多次去勘察火災現場。“一樓就好像一個火爐，樓上就像架在火爐上的鍋，室內溫度非常高。救火時，房屋里充斥著大量高溫、有毒的濃煙，救援人員頭上專業(yè)探照燈也難以穿透。”周華銘說。
歐保爾倒在三樓左手邊的第一間房間，房間的墻壁上，掛式空調因高溫的炙烤而變形
電都站通訊員韋冠榮還記得兩人被抬出火場時的樣子，兩人已經昏迷，韋吉德臉上的防火面罩因高溫融化嵌入皮膚，歐保爾雙手呈拳狀，連接空氣呼吸器氣瓶的塑料軟管已斷。
經現場醫(yī)護人員搶救，兩人傷重不治，英勇犧牲。“為什么沖進去的不是我？”韋冠榮不止一次地想。
初一的凌晨，大化縣城溫度很低。在回電都消防站的路上，那些在救火中被水槍淋濕的小伙子們一個個紅著眼眶、渾身發(fā)抖。
除夕夜，最后的全家福
1月31日，除夕當天。一大早，韋吉德和戰(zhàn)斗員韋勇帥一起搬來人字梯在電都站門前懸掛燈籠。韋勇帥還記得，那天他扶著扶梯，韋吉德爬上梯子掛燈籠。韋吉德性格開朗，很愛笑。雖然不能回家過年，但掛好燈籠后韋吉德依然開心，他說：“掛上燈籠年味就濃了。”
除夕一早，韋吉德在掛燈籠
中午11點多，歐保爾保存好文檔《“大跨度大空間”廠房滅火救援編成作戰(zhàn)展開程序》。文檔中，歐保爾結合轄區(qū)情況和消防站的人員車輛裝備情況完善了此前的作戰(zhàn)方案。編寫完成后，電都消防站將據此在節(jié)后針對廠房滅火展開訓練并在實際中應用。
周華銘曾告訴歐保爾，編寫工作不用太趕，年后完成就行，可歐保爾對自己要求很嚴格。“那幾天，他白天完成日常的工作，晚上加班研究編成，除夕也利用上午時間加班。”周華銘說。
春節(jié)期間歷來是火災高發(fā)期，消防員們的除夕沒有假期，必須時刻保持戒備。
除夕夜，大化消防救援大隊的全家福
晚上8點，大家穿好戰(zhàn)斗服，來到4樓的影院一起觀看虎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是難得輕松的時刻，大家聊著日常，聊著對新年的憧憬，或者打電話給家人報平安。
電都站副指導員蘇景順坐在離歐保爾和韋吉德不遠的地方。他記得，當晚11點左右，歐保爾在和家人通話，聊了今天年夜飯的加餐和消防站的慶祝活動，“他讓家里人不用擔心，說自己在這邊過得很好。”韋吉德也在和女友小陸聊天，聊的是初三訂婚的內容。
周華銘看見大家穿得整整齊齊，便提議來拍張“全家福”留作紀念。照片里，歐保爾坐在第一排周華銘的右手邊，韋吉德坐第三排。大家一臉朝氣，神情輕松。
本以為這個新年會平安無事，可接近零點時，出警的電鈴聲驟然響起，小伙子們條件反射似地從座位上彈起，各出奇招地越過座椅，飛速沖到一樓的消防車庫。不到2分鐘，數輛消防救援車從電都站魚貫而出。
“十、九、八……”電視屏幕上，春晚的主持人正在數著新年倒計時，屏幕前已空無一人。
大山里走出的“保爾”
從環(huán)江縣城前往歐保爾的家，需要翻過幾個山頭，車子沿著盤山路上上下下，一路顛簸，才到達他長大的村子——環(huán)江毛南族自治縣大安鄉(xiāng)塘房村。
在同村人眼里，歐保爾是不折不扣的“別人家的孩子”，不僅不需要父母操心，還能幫家里干活。小學時，歐保爾放學回家，都會做好飯、照顧妹妹，等父母做工回來。
按照輩分，歐保爾的本名叫歐寶爾。小學六年級時，他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堅毅、頑強、不屈的品質感染，初中便將名字改為歐保爾。
2004年，歐保爾高中畢業(yè)，他在升學和入伍中選擇了后者。“體檢都過了，不去對不起國家。我以后也可以考軍校。”歐保爾這樣勸慰父母，收起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成為武警欽州市消防支隊的一名戰(zhàn)士。
服役四年，歐保爾在一次次身先士卒：有一次，欽州市欽州港一廠區(qū)芳烴裝置出現泄漏，歐保爾出警時因地面濕滑不慎扭傷右腳。當時，身為班長的他，強忍劇痛完成了移動水炮架設，又冒著隨時可能爆炸的危險，多次穿梭火場，開展火情偵查，拖著水槍掩護技術人員進入內部關閥斷料，成功封堵了有害氣體的泄漏……
歐保爾在一次火災救援任務之后
這樣的危險經歷不勝枚舉，而4年的軍旅生涯讓歐保爾找到了“保爾”這個名字的意義，越發(fā)堅定了要為消防事業(yè)奮斗終身的理想。
2018年，他在接連兩次落榜的情況下，終于考上了公安消防部隊高等專科學校（現為中國消防救援學院），實現了上大學的夢想。2021年6月，完成學業(yè)的他被分配到大化電都站擔任副站長。
見到歐保爾的第一眼，蘇景順就被他的陽光般笑容感染了，“他平時責任心強，凡事都能鉆研。雖說是干部，但是他會向老同志虛心請教，直到把問題弄懂為止。”韋冠榮也記得，歐保爾總是親力親為，所有環(huán)節(jié)先要自己搞懂弄通，不留盲區(qū)。正因如此，消防員們都對他十分信賴。
憑著這一股韌勁，他帶領戰(zhàn)友們備戰(zhàn)河池市消防救援隊伍第四季度擂臺比武競賽。訓練時，他對待自己和戰(zhàn)友都非常嚴格，要求別人做到什么，自己會先做到。那段時間天氣轉涼，大部分時間都在下雨，有隊員有懈怠思想，歐保爾鼓勵隊友說：“下雨也要訓練，下雨也要滅火，也要登高救人，這個難不倒我們！”最終，電都站在比賽中勇奪團體總分第一名，創(chuàng)造了歷史最好成績。
歐保爾帶領電都站在河池市消防救援隊伍第四季度擂臺比武競賽獲得團體第一名
未完成的婚禮
“每次有任務，他總是沖在最前面。”歐保爾的戰(zhàn)友說。
“媽，有時我也挺害怕。”當莫良果問歐保爾每次出任務怕不怕時，他這樣回答：“但當我想到要進去救人時，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歐保爾的父母都是農民，父親歐造而小學畢業(yè)，母親莫良果沒讀過書。歐保爾犧牲后，夫妻倆幾乎每分每秒都想著兒子。在歐保爾離開的一個月里，莫良果雙眼已經哭腫了，在說起兒子小時候的故事時，嘴角才浮現一絲笑意，又馬上被悲傷淹沒。
歐保爾的奶奶還不知道孫子犧牲的消息。為了不讓年邁的母親傷心，歐造而一直沒敢將歐保爾的遺像擺出來。每當母親問起，他只好強忍悲傷，以保爾工作忙來解釋。
2月8日正月初八，本是桂佳（化名）與歐保爾的大婚之日。
他們在歐保爾欽州服役期間相戀。戀愛長跑5年，長期分隔兩地，桂佳沒有一天不在為他擔心。桂佳記得歐保爾受過的每一次傷，遇見的每一個危險，但也理解男友的辛苦與堅持。
“他每次出勤都會和我說一聲，每次信息有空就是秒回，除了這一次。”正月初一下午，桂佳從歐保爾堂姐那里得知歐保爾“在殯儀館”。這四個字讓她如墮冰窖。除夕時她還因為他只能初六回家有些賭氣，他們一直規(guī)劃著屬于兩人的未來，也默契地逃避著“危險”這個話題。
歐保爾犧牲后，桂佳曾嘗試關上燈，蒙住眼睛，體驗著歐保爾救火時濃煙中的漆黑，“完全找不到方向，只能靠觸感。”這種絕望的感覺讓桂佳失聲痛哭。
“現在保爾沒有了，你們就把我當保爾一樣。”桂佳對歐造而和莫良果說。
歐保爾的全家福
“我選擇這樣滾燙的人生”
韋吉德家在都安瑤族自治縣地蘇鎮(zhèn)鎮(zhèn)興村，那是一個被山環(huán)抱的村子。貧寒的家境讓韋吉德很早就懂事了，從6歲起他就開始幫著家里干農活，19歲時便到廣東打工，掙錢養(yǎng)家。2018年，正在打工的韋吉德聽說家鄉(xiāng)正在征兵，義無反顧地辭工回鄉(xiāng)報名，成為武警西藏總隊某部一名新兵。
2020年10月，他帶著對軍隊的留戀從西藏退伍。“母親得了癌癥，為了方便照顧父母，他放棄可以繼續(xù)留在軍營的機會，回到大化成為一名消防員。”韋吉德的姐姐韋素告訴極目新聞記者，最初家里人也擔心危險，不同意他去當消防員，“但是弟弟說他的夢想就是為國家作貢獻，為人民服務，所以他選擇去當兵，即使退伍，也要繼續(xù)通過做消防員完成夢想。”
蘇景順還記得韋吉德面試時的樣子，健壯的體格、黝黑的面龐讓人印象深刻。“其他人做完體能測試都累得不想說話，他還笑嘻嘻地問我接下來的項目怎么安排，自信又樂觀。”
韋吉德剛入職時，由于訓練環(huán)境、技能、傷病等原因，各項考核并不占優(yōu)。落后了就拼命練，半年之后，他已經熟練掌握了各類消防救援技能，繩索攀爬項目成績更是從不及格一躍成為消防站第一名。“因為業(yè)務素質過硬，他總是承擔急難險重的任務，一直在前面開路，干著最重的任務。”韋吉德在電都站的班長杜帥說。
韋吉德在消防救援演練中
2021年1月27日，大化縣大化鎮(zhèn)板愛屯一名老人上山采藥被困山頂。山上叢林茂密，無明顯上山道路，韋吉德自告奮勇，攀爬而上，在荊棘叢生的山坡開辟出一條輸轉通道。解救老人下山時，韋吉德用雙肩扛起最難控制的擔架前端。
“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這樣滾燙的人生。”韋吉德在老家房間里的一張便簽上寫道。
韋吉德在房間留下的字條
在原本的訂婚日參加追悼會
韋吉德的家是一棟兩層小樓，目前房子還未完工。他的家人都住在一樓，二樓還是毛坯，沒有安裝窗框和樓梯扶手，建筑材料雜亂地堆放著。
韋吉德為家里修建的二層小樓
韋吉德家以前是平房，為了讓父母住得舒服點，也為以后的婚姻考慮，韋吉德拿出自己的退伍費，又借了部分，購買建筑材料建房。由于請不起工人，他常常利用救援站輪休時間，回到家就不停地干活，買建材、和水泥、裝電器……臘月二十八，他還從消防隊里回了一趟家，給家里安裝好了熱水器。
韋素早已出嫁，父親年邁，母親患癌，韋吉德的去世讓這個本就貧寒的家失去了主心骨。“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和弟弟留下一張合影。”韋素痛哭不已。
韋吉德去世之后，女友小陸經常會來陪伴他的家人。正月初三本是兩人訂婚的日子，那一天，小陸手捧鮮花，去參加了韋吉德的追悼會。那個處處愛護她，每天都要和她說“愛你”的男孩，真的沒了。
小陸站在韋吉德為兩人未來準備的新房里
“我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我每天都會給他發(fā)信息，像平常一樣，只是他再也沒有回過我了。”小陸的無名指上，還戴著韋吉德送給他的銀戒，“如果時光倒流，我想在他跟我說要領證的時候，努力跟我爸媽爭取一下，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他最后一句話就是‘愛你’，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沒有他我該怎么做。”小陸的雙眼已經因哭泣而浮腫，她不斷摩挲著手中的戒指。
歐保爾和韋吉德們
大化消防救援大隊門口，至今還擺放著幾十束市民自發(fā)悼念兩位烈士所送的鮮花，它們有的已經枯萎，有的還在綻放。
大化消防救援大隊門口，放學的孩子正在看市民自發(fā)送的鮮花
2月2日，應急管理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分別批準歐保爾、韋吉德為烈士。應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為兩名烈士追記個人一等功。共青團廣西區(qū)委追授兩位同志“廣西青年五四獎章”。
2月3日，歐保爾、韋吉德烈士告別儀式在河池市殯儀館舉行。家屬、生前戰(zhàn)友和好友，以及自發(fā)前往的市民們都來到現場，送英雄最后一程。
“他們生來或許平凡，但死的光榮，為國為民，重于泰山！”河池市消防救援支隊政委陳衛(wèi)東在悼詞中說。
送別歐保爾、韋吉德烈士
這一天，因為擔負著執(zhí)勤備戰(zhàn)的任務，電都站的戰(zhàn)友們無法到場參加追悼。他們在電都站舉行了一場特殊的追悼儀式，每人都對歐保爾和韋吉德說一句肺腑之言。
“歐保爾、韋吉德，你們給我回來！”蘇景順帶著哽咽用力吼出了這句話，隨后標標準準地敬了一個軍禮。為了避免目睹戰(zhàn)友犧牲后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河池市消防救援支隊請來心理專家為消防隊進行心理輔導，幫助隊員們盡快走出陰霾。
蘇景順2012年入伍，投身消防事業(yè)已10年，結了婚，有一個1歲多的孩子。戰(zhàn)友犧牲后，家人也非常擔心他的安全。“我跟家人解釋，勸慰他們說這份工作沒想象的那么危險，讓他們不用擔心我。”蘇景順說，既然選擇了這份職業(yè)的，在面對群眾危難、群眾需求時都會義無反顧，“他們的微笑和肯定，就是最大的支持。”
2月3日下午，火警電鈴再一次響起，電都站的消防員們各就各位，迅速集結奔赴火場，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不會說因為戰(zhàn)友犧牲了，就害怕執(zhí)行任務。聽到電鈴之后，不管在做什么，第一反應就是履行好工作職責履行，保護轄區(qū)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周華銘說。
電都站內，“赴湯蹈火、竭誠為民”四個字分外顯眼
2月4日一早，電都站的消防員們像往常一樣，列隊集合點名。
“歐保爾！”“到！”“到！””到！”……
“韋吉德！”“到！”“到！””到！”……
當點到歐保爾和韋吉德時，每一名消防員都用洪亮的聲音應答。
“保爾和吉德雖然不在了，但他們的精神永存。”周華銘說，“這一刻，我們都是歐保爾，我們都是韋吉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