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止庵
昨天是世界讀書日,朋友圈被各種讀書活動刷屏。
事實上,讀書不只是讀書日的事,甚至也不只是學校里的事。
讀書的習慣,藏在每一個原生家庭的基因和血管里。
今天和大家一起分享著名作家止庵懷念詩人父親沙鷗的文章。
沙鷗先生是現代著名詩人、詩評家、編輯家,1994年12月29日病逝于北京。作為詩人,沙鷗先生疾重病苦之時,仍然在以詩的形式追憶逝水年華。
止庵,本名王進文,1959年生于北京。有《受命》《惜別》《畫見》《神拳考》《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等約三十種著作。
(一)
我一直打算出版一本《懷沙集》。何以要取名“懷沙”呢?我的想法很樸素,借此表達對父親沙鷗先生的一點懷念。
父親是詩人,寫了55年的詩。人不在了,他的生命轉化為他留下的作品和大家對他的記憶,乃至我自己今后的人生。
父親人生最后的十幾年里,一直都在準備寫一部題為《寫詩論》的書。1993年給我來信時就說過“一切觀點比較穩定,是寫這本書的時候了。可以自成一個體系”。
去世前一個月,他最終擬定了目錄,就沒有力氣動筆了。從前說要寫三十萬字,這回減為二十萬字,后來說有十幾萬字也就夠了,最后打算口述給我各章要點,爭取由我敷衍成篇,可就是這個也沒能夠實行。有一天他突然哭著對我說,《寫詩論》是寫不出來了。他去世了,苦樂榮辱隨之而去,只有這一點在我心里永遠是個無法彌補的殘缺。
我由此知道,所謂人生,就是盡可能在生命結束那一刻減少一些遺憾:對自己的遺憾,對別人的遺憾,還有別人對你的遺憾。
父親不在了,我感到特別寂寞。人生如果可以形容是出戲的話,它至少是要演給一個人看的,父親去世以后我才明白這一點。
父親曾經說過對我的將來他是放心的,可這句話里就有太多的遺憾:他看不見我的將來了。這句話分量很重。我只有以此自勉,走完不再有父親同行的人生之路。
(三)
我對父親開始有印象,是在1970年,那時他才四十多歲,人很瘦,頭發很黑,梳向一邊,總愛穿一件藍色的中式罩褂。
父親生前我總是督促他寫作,因為愛惜如此才華;他去世以后,我體會著他那已永遠逝去的生命,又覺得或許這才是最可關懷的,雖然才華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當生命結束,才華就是生命唯一的延續。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如一切故去的人一樣,只留下絕唱般的詩篇。
父親去世不到一天,我忽然完全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已經晚了。我再也來不及把我的想法告訴他。父親去世了,我感到痛惜的地方有許多,從感情上講最難受的還是沒有能夠與他單獨進行一次真正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傾談。我真后悔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下。其實我并不需要聽他說些什么,我只是應該告訴他我的想法。我相信在內心深處他是期待有人。
父親的朋友徐遲曾在文章中說過:“我痛苦地悼念的沙鷗是一個一生完整的沙鷗,他被我們不公平地冷淡過,不,簡直是遺棄過。”我很感激到底有人說了,但這樣的話也讓我很難過。
有一天我一個人回想父親的一生,我想那像是一條遠方流來的河,從竹林與黃桷樹隱蔽的地方,從石板橋與黃泥路,從炊煙、蟬鳴與陽光里,那么一個迷蒙的所在,流涌而來的一條大河。我就坐在河邊,靜靜地傾聽。
(二)
在文學方面,父親教導過我多年。
上世紀70年代初,我家住著一間東房,夏天屋中悶熱,父親閑居在家,常坐在瓜豆蔭涼里看書。有時也教我們兄弟姊妹寫詩作文,我家仿佛如《紅樓夢》所寫是結了一個社似的,誰寫了習作便聚在這里聽父親品評,我喜好文學即自此而始。
父親和我在文學上的關系,“師友之間”其實是最恰當不過的話。我在1981年以前寫的詩,差不多逐首都經過他的修改。
1985年11月,我去成都出差,他特地從重慶趕來,我們共談了十天。以后父親在《從八行詩到“新體”》中說,他創作上發生重大突破的契機是1985年冬在成都與我的一次長談,結果從此放棄八行體詩,開始寫“新體”現代詩。放棄八行詩實質是放棄傳統的描摹現實的創作方法,主要表現對象由客觀世界轉向自己的內心世界,特別是情感世界。說來也有意思,我的藝術觀念更新了,成果最終卻落實在父親身上。
如果沒有新體詩的寫作,父親的文學成就恐怕要差不小的一個層次;到他去世時,我覺得作為詩人他是完成了的,而且毫無愧色。對自己在這其中起到的作用,我長久都有一種光榮之感。
將近五十年前,我還很喜歡李清照,從《全宋詞》里抄出《漱玉詞》成一小冊,其中有句“何況人間父子情”,現在我知道那個意思了。我也常常體會,“人間”這到底是個什么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