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人張強突然失業了。5月5日一早,他像往常一樣回到廠區,等待領取廠牌,打卡上班。人集合齊了,廠牌卻沒拿到手,張強和同批的100多位工友只等到了一句“裁員”通知。
“你們這批小時工,現在已經被富士康退回了。”聽到這句話,張強蒙了。從4月開始,“訂單少了,工人太多”的說法逐漸在廠區傳開,臨時工成為離失業“紅線”最近的那群人,他們并不隸屬于富士康,而是根據富士康的用工需求,由各勞務中介公司組織輸送,在富士康的工作時間通常不超過半年。
張強也零零碎碎地聽說了不少“有車間放長假”或“臨時工要全部清退”的消息,但他原以為“雷”不會炸到自己頭上。
他來到富士康深圳廠區剛滿兩個月,昨天下班前,收回廠牌的負責人還囑咐他,“以后要從夜班改成白班,別遲到了”。工作量也讓他放心。“五一”假期,富士康深圳廠區大多數車間都放了假,有的工人甚至休息八天,而他所在的車間沒放一天假,“至少說明還是有活干的。”張強本打算長期留下,“哪怕工價低點,也不想離開這里,這個時節到外面找工作很難”。
但他沒能如愿,宣布裁員消息的中介告知他們,“富士康現在訂單減少了,用不了這么多人,你們沒法繼續干了”。張強被催促著匆匆簽了離職協議書,離開廠區,柜子里的工服和靜電鞋都沒來得及還。
富士康深圳廠區發布公告稱,4月17日至4月21日離職的員工可按天核算獎金。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工廠外,關于富士康大規模裁員及休假的消息也在流傳。張強離開的第二天(5月6日),富士康科技集團否認“訂單減少,深圳廠區數萬名員工放假至9月”的消息,稱目前集團在大陸各廠區一切運作正常,并無大規模裁員及休假狀況。
5月14日,富士康再度就“鄭州富士康因不加班工資低,掀工人離職潮”回應澎湃新聞稱,“不實消息,請外界勿以訛傳訛。該園區現有人力相比去年同期增長兩成以上。”
5月15日,鄭州廠區員工收到富士康內部APP“愛口袋”消息,稱鄭州iDPBG事業群(數位產品事業群)啟動預報名,內部推薦及離職返聘獎金均為600元。而在兩個月前,為吸引工人,富士康鄭州廠區開出了5250元的獎金。
疫情沖擊下,作為富士康的主要訂單來源之一,蘋果公司iPhone近期確實銷量不佳。5月12日,市場分析機構KeyBanc Capital Markets表示,受疫情暴發影響,4月份的蘋果的iPhone全球銷量同比下降77%,環比下降56%。富士康母公司鴻海科技集團的營收也出現下滑。其業績快報顯示,2月營收為2175億元新臺幣,同比下滑18.1%,3月份營收為3477億元新臺幣,同比下滑7.7%。
不過,對于工人們而言,這些數字遙遠且陌生,身邊的變動更讓他們不安。在富士康河南省濟源市產業園區工作的王磊經歷了加班時限的銳減,“3月份的加班是36小時,到4月份,規定每人只能加8個小時。”他推斷,“廠里的訂單肯定變少了”。
富士康深圳廠區及鄭州廠區推出的“入職獎勵金松綁政策”也被視為“鼓勵員工離職”的手段,該政策解除了派遣工必須出勤或在職滿足一定天數的限制,轉而將獎勵金按照其在職天數折算發放,“對奔著招聘返費補貼的派遣工來說,意思就是想走就能走。”一名派遣工注意到,“松綁”政策發布后,她車間里大半的臨時工選擇離開。
招聘返費,是勞務中介公司從用工單位給的招聘中介費或人力資源費用中,拿出一部分獎勵給入職者的錢,是勞動密集型企業通過降低基本工資、增加獎勵和補貼項目,從而降低生產淡季裁員成本,降低派遣工、小時工等用工成本的通用方式,已經演變成勞工收入的一部分。
富士康晝夜不停的流水線上,是上萬名工人的生計。作為巨大的產業鏈條上的“螺絲釘”,他們既靈活又被動,“想掙點錢,就過來打幾個月的工,比干其他工作方便些。”張強惋惜失去了這份工作,但也無奈,“沒辦法,中介說不用這么多人了,我們立刻就得走。”
裁員:上班前20分鐘,通知我被辭退了
小時工張強去上班時,還不知道一份離職協議書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直到簽下名字,他也沒想明白,“昨天上班時還一切如常,怎么今天突然就被裁員了呢?”
他記得,離職協議上寫著“本人自愿解除勞動關系”,但他心里并不想走。與他同時被裁員的還有100多名工友,他們由同一家中介公司介紹進入富士康打工,有工友小聲問,“為什么讓我們走?”中介回答說,“現在富士康接不到那么多訂單,沒有事給你們做”。
沒有更多的解釋,也沒人再追問。離原定的打卡上工的時間不到20分鐘,沒了廠牌的工人們無法進入車間,被要求盡快離開,“一起工作了兩個月的同事,連說聲告別的機會也沒有。”但更令張強掛懷的是,自己被裁員的原因。
4月初開始,“富士康要大量裁員”的消息在社交平臺和富士康的各個車間里傳開,張強也聽說有的車間正在削減工時,“有的車間放了一兩個月的假,有的車間改成‘上三休四’(每周工作三天)。”但他強調,“都是聽別人說的,我們車間的工作量還是充足的”。
加班時間的多少,是工人們判斷訂單量的主要標準。張強在三月份來到富士康觀瀾廠區,第一個月的加班時長超過了100個小時,第二個月達到130多個小時,工資算下來有6000多元,“加班多,工資才高,雖然累些,但是心里特別高興。”聽到有的部門控制加班時間不超過36個小時,他慶幸,“分到了好地方”。
反復回想后,張強懷疑是因為自己工價太高。根據他進廠時的協議,前兩個月的工價為每小時25元,5月份調整為每小時19元。5月2日,中介公司通知,要降低工價,大部分人的薪資標準被調低了2元。“很多人對這事不滿意,也和中介反映了。”張強告訴《鳳凰周刊》,甚至有幾十個工人曠工以示反對。后來,中介在消息群里回應稱,“薪資回歸正常單價,不做下調”。
中介公司通知深圳廠區臨時工人張強,大部分人的薪資需下調2元。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但第二天一早,張強和100多名工友就接到了裁員的通知。同期被裁員的工友告訴他,富士康深圳廠區最近每天都在裁員,“一天要走幾百上千的人”。跟著別人的腳步走出廠區時,他暗自想,“哪怕是降點工資也行,怎么不溝通就直接讓走人呢?”
也有工人自行選擇離開。按照勞務關系的不同,流水線上的工人被劃分為小時工、派遣工和正式工。小時工為的是每小時的高價工資,派遣工則大多受“入職獎勵”的吸引而來,富士康也借助獎勵金的高低、發放,調節臨時工規模。
獎勵金通常被用于維持工人數量,但近期,富士康深圳廠區放寬了獎勵標準。一名工人提供的公告顯示,4月17日至21日,深圳廠區的員工個人獎金可按天核算,隨離職薪資發放。據《財經》報道,鼓勵員工休假經歷兩個階段,第二階段的做法是,即便后續不再上班、選擇休假,入職獎金也照常發放。對部分實行“五天八小時”或“上三休四”的車間工人,離職、找其他營生成了止損的辦法。
鄭州廠區iPEBG宣布,勞動節增加休假。圖片來源:公眾號“鄭州FOXCONN招募中心”
那則獎勵金發放公告中還強調,“離職需遵循員工自愿原則,禁止任何強迫員工行為”。但被裁員的張強卻沒有心力去與中介爭執,他翻出進廠時與中介簽訂的合同,上面寫明“乙方被用工單位退回,本合同尚未到期時,甲方應及時安排乙方到其他用工單位工作”,再加上簽署了離職協議書,他覺得自己“沒理由去爭”了。
找份新工作繼續生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張強打聽了一圈其他電子廠的工時價格,有的廠已經降到了每小時14元,他打算再給自己幾天時間,實在沒有合適的就去干,“畢竟現在工作太難找了,總要先保住吃飯錢”。
抉擇:曾接到通知“不離職會降薪”,車間里的臨時工幾乎都走了
7000多元的入職獎勵讓李芳動了心。在老鄉介紹下,她3月底來到富士康鄭州廠區,成為一名派遣工,想著干滿三個月,掙些錢貼補家用,“起碼兩個孩子的學費是不用發愁了”。
但她沒想到,剛工作半個多月,“清退臨時工”的說法就在各個車間飄蕩,“聽說臨時工全部要走,正式工們放兩三個月的長假。”李芳在員工群里看到有人討論,她有點慌神,“剛來什么都沒干就要走,不是白跑一趟嗎?”
第一次來富士康工作,李芳沒什么熟人,即使同一車間的工友,打過照面,也沒熟到交流“要不要繼續干”的程度。沒人可商量,她只好一邊干著,一邊看看情況。
富士康鄭州廠區針對小時工推出“松綁”政策,4月18日前離職者可享有小時補貼。
官方通知很快下發,“走還是留”的抉擇被塞到李芳眼前。4月8日,公眾號“鄭州FOXCONN招募中心”稱,“應部分員工需求,現正值春播時節,需返鄉耕種,為方便員工返鄉農忙,進行小時補貼政策松綁”。
新規定顯示,在4月18日之前辦理離職交接手續的臨時工,可獲得小時補貼,而4月18日后離職的員工,只能享有同工同酬。“同工同酬就是和正式工拿一樣的工資,每月底薪1900元,算上加班費一個月也不過3000多元,按小時工的補貼算的話,大概會少一兩千元。”李芳解釋說,“廠里沒說非得讓你走,就是自己掂量劃不劃算”。
考慮過后,部分小時工離開了,李芳所在的車間里,她認識的小時工只剩了2個人。
富士康鄭州廠區發布“派遣工入職獎勵金松綁政策”后,一名工人在朋友圈感嘆。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接著,“松綁”政策輪到了派遣工。一名鄭州廠區工人提供的“關于派遣工入職獎勵金政策松綁說明”顯示,4月17日至4月24日離職的派遣工,可按在職天數進行獎勵金折算,并隨離職薪資發放。按該說明,工作了大半個月的李芳,可立即拿到1000多元的獎金。
“松綁”政策起了作用。李芳在手機組裝部門工作,小組共有8個人,不到一個月時間,原本的搭檔只剩下1個,“其他車間也走了很多臨時工,又把人重新分配了再組”。但不管怎么調配,工人確實少了,李芳記得她剛來的時候,這條生產線上有五六組人,現在變成了4組。
生產量也較3月底打了折扣。剛進廠時,李芳每天加班2小時,人近中年,她有些扛不住,“時間太長了,身體條件跟不上。”4月中旬后,加班時間少了半個小時。按線長要求,他們每組一個小時的生產量是105臺手機,每天大概要處理4000臺機器。不過,她初進廠時聽說,往年有部門每小時要求150臺手機,“一天一組人都差出400多臺呢。”李芳猜測,“估計是因為沒有之前訂單多”。
眼看別的臨時工離開,李芳也陷入糾結。走吧?還沒干多久,加上招聘返費,工資也不多;不走呢?要是真的沒活干、被臨時辭退,更不劃算。悶頭想了幾天,她跑去問中介,答復說,“不離職的話還是按照當初的合同進行”。
她穩了心神,決定留下。“好不容易適應節奏了,能多掙點還是要堅持,起碼要干滿三個月。”她想起從老家帶著行李來到富士康工作的時候,“畢竟是我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我”。
遷徙:加班時間減少七成,多名工人報名支援廊坊廠區
為“裁員”傳聞緊張的不止臨時工,正式工們也面臨著收入減少的窘境。
訂單減少的陰影覆蓋所有崗位上的工人。春節后,富士康鄭州廠區的員工王磊被安排就近上崗,到濟源廠區上班。他不在流水線工作,屬于后勤維護部門,“給設備搞服務的”,同樣被削減了加班時長。“3月份的加班是36個小時,到4月份規定說最多8個小時。”王磊形容自己“強顏歡笑”,“加班沒了,收入少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他忍不住向同事們打聽鄭州廠區的情況。鄭州廠區的同事告訴他,“日子也不好過。”如今他們每周工作5天,每天8小時,“一個加班都沒有”。王磊叫苦,“沒有加班費,每個月就只有2100元底薪,住宿要交150元,吃飯起碼要花700元,辛苦一個月到手1000多元,夠干點啥?”
加班時間少了,離職的正式工也多了。王磊所在的部門向來穩定,“不像流水線上的工人那么累,大家輕易不會離開”,如今也已有4位同事離開,“約占到整個部門的10%”。有同事在朋友圈里感嘆,“8人間走的都變成雙人間了”。
“人招來了,活不夠了。”王磊回憶起今年2、3月份的招工情況,連著感嘆說,“那時候真是瘋狂招聘。”2月14日,富士康獲準全面復工后,招聘獎金一路加碼,3月10日的內部推薦獎勵標準提至5250元,推薦人也可獲得1500元獎勵。
招聘獎金調動了工人們的熱情,王磊也試圖分一杯羹。他推薦了2名工人進廠,其中一名工人剛干了一周就辭職了。王磊沒能拿到多少獎金,但員工確實迅速涌來。4月30日,富士康鄭州廠區收到所在地管委會的表揚信中顯示,一季度公司返港(港:“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的地方簡稱)人員近20萬人,完成進出口總額約660億元,產值462億元,其中3月份完成進出口總額317.6億元,產值228億元。
3月23日,鄭州富士康招募中心通知,內部渠道暫停招募,包括內部推薦、離職返聘、外部推薦和推薦自己方式
鄭州iPEBG事業群宣布,4月2日起暫停基礎人力招聘面試。圖片來源:公眾號“iPEBG華中人資”
但富士康鄭州廠區很快暫停了招聘。3月23日,鄭州富士康招募中心通知,內部渠道暫停招募,包括內部推薦、離職返聘、外部推薦和推薦自己方式。同日,公眾號“iPEBG華中人資”宣布,iPEBG鄭州綜保區各渠道招募不再享有招募激勵金,但可正常面試入職,4月2日,該公號又宣布“暫停基礎人力招募面試”。在公眾號“鄭州FOXCONN招募中心”發布的通知中,截至5月14日,除校園招聘外,已無面向社會的普工招聘。
5月15日,有鄭州廠區的員工在相關論壇發布富士康內部APP“愛口袋”消息截圖,消息稱鄭州iDPBG事業群啟動預報名,內部推薦及離職返聘獎金均為600元。相較2、3月份超過5000元的獎勵標準,金額縮水不小。有人回帖,“等獎金高些再去”。
有鄭州廠區工人在論壇發布消息稱,富士康鄭州廠區在5月15日啟動預報名入職獎金為600元。
對已在廠的員工來說,加班時間是最有效的指揮棒。“加班多少決定了員工走還是留。”王磊分析說,“留下只拿底薪還不如去別的地方找工作,等到加班時間恢復了,再回來就行”。據他介紹,普通的員級員工離職一個月后,可以再次進廠。
不同廠區的訂單量不同,加班時間的規定也不一樣,一些員工追逐著更長的加班時間在廠區間“遷徙”。
4月24日,王磊收到一條濟源廠區人力資源處的短信,“支援廊坊專案已正式啟動,支援期限2個月,支援津貼每月300元。”短信還強調說,“免費提供住宿,加班多多哦。”他聽說,富士康河北廊坊廠區的加班時間是100個小時,“說是需要500個人,好多人報名了。”但考慮到家人都在濟源,他一時還沒決定是否要去。
4月27日上班時,他看到許多工人帶著行李箱走進廠區,“估計是已經選好人去支援廊坊廠區了。”王磊有些懊悔,他說起富士康工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一方有訂單,八方去支援,只要一短信,無需去動員’,大家也是為了能多掙點錢。”(作者 司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