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容易的。如果你生活在古代，很有才華且恰好是一名女性，那更是難上加難。畢竟“從政“是“習(xí)文“的最終歸宿，而這是男性所特有的權(quán)利。
即使這樣，依舊有女性憑才華留名青史，如謝道韞和李清照。謝道韞，字令姜，東晉女詩人。她是安西將軍謝奕之女，東晉政治家謝安的侄女，王凝之的妻子，王羲之的兒媳。這么多的頭銜在前，她的鋒芒卻絲毫不讓男子。“雅人深致”“林下風(fēng)氣”都是出自稱贊謝的詞語典故。謝道韞不僅是寫出“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的才女閨秀，還擁有現(xiàn)代女性所向往的品質(zhì)——一位內(nèi)心強大的“大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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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如此等級森嚴的傳統(tǒng)社會中，女子想在歷史占有一席之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才女是如何煉成的呢？
下文摘編自《她們：魏晉南北朝女子圖鑒》，經(jīng)出品方授權(quán)發(fā)布。
才女是如何煉成的？
文 | 淡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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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培養(yǎng)
謝道韞以其才華留名青史，后人欣羨她天賦異稟，膽識過人，她本人一生最仰慕的卻是竹林七賢中的嵇康。
嵇康，三國時期曹魏的思想家、音樂家、文學(xué)家，是竹林七賢的精神領(lǐng)袖。官至曹魏的中散大夫?，故后世稱他嵇中散。他身材高大，文采華美，儀表不凡，是著名的美男子、偉男子。有人對竹林七賢之一王戎說：“嵇紹就像野鶴站立在雞群中一樣突出啊。”王戎回答道：“ （您說這話，是因為）您還是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啊。”由此，中國文學(xué)史有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裴令公目王安豐：“眼爛爛如巖下電。”……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即嵇紹）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答曰：“君未見其父耳！”（《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
謝道韞一生著述頗多，但流傳至今的只有兩首詩，《擬嵇中散詠松》就是其中一首。可見她對風(fēng)秀于林的嵇康的敬仰。在魏晉女性中同樣鶴立雞群的謝道韞，她的才華，是如何煉成的呢？
《筆中情》劇照
才華需要啟蒙，需要培養(yǎng)。
沒有人是天生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嬰兒呱呱落地之時，都是一張白紙。周圍的人給他心靈種下什么種子，就會結(jié)出什么果子，俗語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說的就是啟蒙和培養(yǎng)的作用。毋庸置疑，人中龍鳳的謝安對謝道韞的培養(yǎng)是成功的。或許謝道韞詩文才思是她的天賦使然，但若沒有謝安的細心栽培，她的小小文才也許就被埋沒了。
所幸，謝安是個開明的叔父，不那么重男輕女，將侄子侄女一視同仁，使得謝道韞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詩文才華不至于被忽略或壓抑。
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同時，謝安又具備名士的雅量和開闊的胸襟。 他胸懷大志，其還在東山隱居之時，當時的皇帝簡文帝就說： “謝安必定能出山當官，他既然能與人同樂，也不得不與人同憂。 ”后來謝安果然出仕，出手不凡，不僅力挽狂瀾，還將東晉這個偏安一隅的國家治理得國泰民安。 由此，也給中國文學(xué)史留下“東山再起”的成語。
他臨危不懼、處變不驚，有一次和王坦之奉命去見有篡逆之心的大將軍桓溫，彼時，桓溫在周圍布置了很多士兵，氣氛森嚴，就等著給前來的朝廷使臣一個下馬威。與謝安同行的大臣王坦之已經(jīng)嚇得找不著北，兩股戰(zhàn)戰(zhàn)，連手中的象牙板都拿倒了。反觀謝安，卻是鎮(zhèn)定從容，神色如常，與手握兵器的桓溫說話，也是有理有據(jù)、游刃有余，最終迫使桓溫尷尬地撤去了周圍的衛(wèi)士。
不得不說，在眾多謝家子弟中，謝道韞是最得叔父謝安的風(fēng)韻遺傳的，在叔父這里，她不僅習(xí)得學(xué)問和詩詞，還耳濡目染了風(fēng)流名士的雅量、氣度和胸襟。這就為她以后譏諷王凝之、讓濟尼驚奇、怒斥孫恩、惺惺相惜于劉柳等表現(xiàn)出來的高邁風(fēng)韻和過人膽識奠定了堅實的教育基礎(chǔ)。
值得一提的是，謝安對謝家子弟的栽培，不是耳提面命式的強迫，而是春風(fēng)化雨于無形的熏陶。夫人問謝安：“怎么從來沒見過你教導(dǎo)兒子呢？”謝安回答她：“我常常用自己的行為來教導(dǎo)兒子。”
《筆中情》劇照
謝玄有佩戴香囊的愛慕虛榮的壞習(xí)慣，作為大家長的謝安沒有怒氣沖沖地當面斥責(zé)侄子，而是用打賭的方式贏了謝玄的香囊并燒了它，謝玄由此便明白叔父的良苦用心。謝道韞正是在這樣寬松溫和、教育有道的書香世家成長起來的，可謂富養(yǎng)的女兒。
陳郡謝氏一門，才華卓著。謝道韞的父輩里，叔父謝安自不必說，官做得風(fēng)生水起，詩詞創(chuàng)作亦超塵拔俗，經(jīng)常與王羲之等文人墨客詩詞酬和，他還擔(dān)任過著作郎一職；叔父謝萬“工言論，善屬文”；叔父謝石曾擔(dān)任掌管圖書經(jīng)籍的秘書郎。謝道韞的同族人中，堂弟謝琰曾“拜著作郎”，后“轉(zhuǎn)秘書丞”；謝琰的兒子謝混更了不得，他“少有美譽，善屬文”，其創(chuàng)作的山水詩《游西池》中的名句“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因其意境優(yōu)美而成為現(xiàn)代清華大學(xué)校名的濫觴。謝道韞的父親謝奕，一生曠達放縱，經(jīng)常逼將軍桓溫跟他一起喝酒，桓溫被逼得無奈何，只好躲進老婆南康公主的房間里；《晉書》說謝奕、謝萬兄弟倆“奕萬虛放。為龍為光，或卿或?qū)ⅰ保逼鋵嵉奈簳x風(fēng)度，評價甚高。
正是陳郡謝氏的“詩酒風(fēng)流”、家傳底蘊以及謝安的言傳身教，共同培養(yǎng)、滋潤了謝道韞光彩熠熠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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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鳴·激蕩
才華需要共鳴、激蕩。英國戲劇家蕭伯納說：“如果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彼此交換后，我們還是每人一個蘋果。但是，如果你有一種思想，我有一種思想，彼此交換，我們每個人就有了兩種思想，甚至多于兩種思想。”于謝道韞而言，陳郡謝氏和瑯琊王氏聯(lián)姻，門當戶對，物質(zhì)的交換已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要與夫君有思想的交流，或曰共鳴與碰撞。
可惜，信奉五斗米道、堅信撒豆成兵的王凝之，不是她的理想伴侶，或者說不能成為她的精神伴侶。對一個才女來講，共同生活的漫漫人生路途中，沒有可以自由交流的旅伴，就沒有可以激發(fā)她創(chuàng)作熱情的動力。甚至，于中國傳統(tǒng)婦女來說，這種藏于深閨、相夫教子的苦悶婚姻生活，會逐漸扼殺她剛剛萌芽亟待發(fā)掘的才華。從這方面來說，她的婚姻是不順的，她的情感是苦悶的，她的才華是被壓抑的。
《東邪西毒》劇照
才女謝道韞的不幸，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具有代表性意義。
美國漢學(xué)家羅莎莉認為中國傳統(tǒng)女性不能充分發(fā)揮才華，在于女性被困在家庭和婚姻等“內(nèi)”領(lǐng)域，她說：“從實際來看，女性擁有文化才能確實是不幸的事情。如果女性杰出的文化才能遠勝于她的兄弟或丈夫，但卻始終沒有發(fā)揮其才能的合法途徑，這將給她的家庭帶來痛苦而不是榮譽……從總體來看，將文化和創(chuàng)作劃歸為‘外’領(lǐng)域是顯而易見的。‘從政’是‘習(xí)文’的最終歸宿，這是男性所特有的權(quán)利。”?
所幸，她還有王徽之、王獻之這樣的真名士小叔子，可以從他們身上看到釋放天性的真性情和灑脫自在。尤其是王獻之，雖說是嫂嫂謝道韞主動為自己解圍，但也間接為她提供一次暢所欲言、與人交流的清談機會。
《筆中情》劇照，文人曲水流觴的雅集
彼時，清談既是風(fēng)流人物展示自己聰明才智的一種手段，也是上流社會較為重要的社交活動，于女子而言，這樣的機會并不多。謝道韞的父親謝奕去世較早，她的婚姻是由叔父謝安做主的。據(jù)說，謝安當初看上的是王獻之，意欲將謝道韞許配給他，只是因為王獻之是王羲之最小的兒子，年齡比謝道韞小許多，女大男小不合適，只得作罷。
王獻之 自小就被謝安所欣賞、所看重，不僅因為他與謝安情趣相投，更在于他本身也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 《晉書》記載，王獻之年輕時娶的是郗曇的女兒，兩人感情深厚，舉案齊眉，后來迫于當朝皇帝簡文帝的壓力，與郗氏離婚，另娶了新安公主。 王獻之一生對此事耿耿于懷，直到臨終前，他還在凄涼地念叨： “這一生我沒什么可遺憾的事情了，只是常常會想起和郗氏離婚的事。 ”可見其用情至深。
雖然歷史不能假設(shè)，但若時間倒流，假如當初謝道韞所嫁之人，不是迂腐的五斗米道信徒王凝之，而是重情重義的真名士王獻之，兩人思想契合，才華共鳴，三觀一致，那么，才女的命運可能會被改寫，她的才華或許可被最大限度地激發(fā)出來，光彩四溢，就如600多年后的南宋詞人李清照，又如1600多年后的民國才女張愛玲。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是宋代婉約派詞人的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的美稱。 在文化學(xué)者余秋雨的《中國文脈》一書中，作者將宋代詩人和詞人進行排序，李清照坐上了女詩人的第一把交椅。李清照的詞，別是一家，人稱“易安詞”或“漱玉詞”，詞集《漱玉詞》成就之高甚至連男性詩人都自愧不如。
李清照最讓世人羨慕的不僅是她的才華，更有她美滿的婚姻。臺灣學(xué)者蔣勛認為，李清照非常幸運，她的父親李格非不但自己學(xué)問好，還讓李清照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李清照更為幸運的是，她嫁給了趙明誠。趙明誠出身高官顯宦之家，從小就喜愛詩文，喜歡收藏金石碑刻、古董字畫等，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高雅的文化趣味。
《步步驚心》劇照
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宋·李清照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步步驚心》劇照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宋·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東邪西毒》劇照
武陵春
宋·李清照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她書香門第長大，婚后與趙明誠結(jié)成一種知己般的夫妻關(guān)系，所以才能將自己的才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故而我們才會從《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看到少女時期李清照的活潑靈動，從《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中看到婚后李清照和丈夫短暫離別后的纏綿悱惻，從《武陵春·春晚》中體味到晚年李清照的凄涼與孤獨。
究其一生，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力都是豐沛而有質(zhì)感的，這與丈夫趙明誠的鼓勵和支持是分不開的。 “在丈夫的家中她（李清照）得到了像在自己家中同樣的鼓勵，使得她的文學(xué)成長空間非常之大。 我們由此看出， 個人是活在社會里面的，個人要對抗一個社會的習(xí)俗，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這些習(xí)俗不是法律，不是道德，而是一種習(xí)慣。 這種習(xí)慣是最容易扼殺一個人的才華的。 ”臺灣作家蔣勛如是說。 此言不虛。
幸哉，“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
《筆中情》劇照
“李清照和趙明誠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他們代表伴侶型夫婦關(guān)系，還由于他們實現(xiàn)了人的理想。各種因素都不利于已婚婦女發(fā)展才華，但人們?nèi)匀豢梢詮睦钰w二人看到一種理想型即夫妻間的知識性聯(lián)系。”對一個才女來說，沒有比遇到知己般的夫君更幸運的了，李清照如是，謝道韞卻沒有這份幸運。這或許也是她傳世精品不多、有句無篇的原因之一吧。
“
磨礪·升華
真正的才華，需要啟蒙與培養(yǎng)，需要共鳴與撞擊，更需要磨礪和升華。沒有經(jīng)過磨礪的才華，終究是浮光掠影、曇花一現(xiàn)，沉淀不下來；沒有升華的才華，只能算小才小技。謝道韞的遠見卓識、林下風(fēng)氣就是經(jīng)歷磨煉、升華的才華展現(xiàn)，正所謂“風(fēng)流蘊藉更才華”。
封建時代的家庭主婦，沒有機會走向社會顯山露水，走上朝堂獻言獻策，只能囿于自家庭院相夫教子，但這絲毫不影響有志向、有抱負的才女磨煉自己的心性和膽識。
公元1127年，北宋發(fā)生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金兵不僅擄走北宋徽宗、欽宗兩位皇帝，還將鐵蹄踏向建立在南方的南宋土地，李清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逃到南方的。兵荒馬亂中，丈夫趙明誠病死，沒有生育子女的李清照孤苦一人，顛沛流離，經(jīng)歷了旁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
這些生活磨礪促使她的詩詞呈現(xiàn)出磅礴大氣的鏗鏘氣息，如“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在諷刺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不愿北伐收復(fù)失地時說：“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這些詩詞顯示出詩人已經(jīng)從卿卿我我的女性小天地走出來，開始走向社會，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個人和民族的命運。自然，她的才華已升華到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的境界。
謝道韞亦是如此。只是，她的才華并未完全集中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更重要的是，家庭的變故、家族的衰 落、時代的風(fēng)云突變增加了她的見識和膽力，磨煉了她志存高遠的氣韻和風(fēng)度。
《 鴻門宴傳奇》劇照
孫恩之亂爆發(fā)，身為會稽內(nèi)史的王凝之被殺害，朝廷于是派謝琰來擔(dān)任會稽內(nèi)史一職，后來也被孫恩設(shè)計殺害了，其兩個兒子謝肇、謝峻一同遇難。 彼時，謝安、謝玄都已去世，其他的謝氏子弟幾乎被孫恩趕盡殺絕，女子謝道韞以自己的氣勢和勇氣取勝，得以茍活。
王凝之一家男丁蕩然無存，謝氏子弟也星流云散，曾經(jīng)的高門大族——陳郡謝氏和瑯琊王氏，家族式微，身處其中的謝道韞，自然對此有切膚之痛。但這些都不能使她低到塵埃里，反而使她更堅定地培養(yǎng)自己的志向和情操。
所以才會在晚年遇到太守劉柳時，依舊傲然如山松，節(jié)操如風(fēng)霜。正所謂“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陳毅詩）。
本文摘編自
《她們：魏晉南北朝女子圖鑒》
作者: 淡霞
出版社: 河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 2023-4
